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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好大一棵树 文/扬长 [打印本页]

作者: 扬长    时间: 2025-1-15 19:04
标题: 好大一棵树 文/扬长

树是夏天的,童年跑过树下,头顶荫绿一片。冬天,被一片叶子恋恋不舍的梨树,在我们院子,其余的叶子全部掉落了,这是最后一片。童年望着,恐怕它有些来头吧?我家老屋前,有很多树。梨树,枣树,核桃树,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树。黄连就是一种既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树。我对它充满同情。这是苦命的树。每次从它的下面走过,我就很难过,心想即使命贱如树者,也有个酸甜苦麻辣。梅是酸,梨是甜,而黄连却不幸是苦的,多么倒霉。老屋后面,还长有一株野梨。野梨之味,是酸辣的。

有一夜我梦见了这棵树,梦见它的花瓣变成了一轮轮又圆又白的月亮,飘满了整个夜空。那夜,是不适合星星的。这个梦,有点近乎吹虚。我已记不清是不是在如此花好月圆之夜做了一个近乎吹虚的梦了。不知是夏是秋,黄连扑扑掉落一些圆似珍珠的果子,它弹起身子,跳了跳,咕噜噜的滚远,落定了。五岁的我以为树上的果子是都能吃的。童年吃黄连,黄连的味道,咬一口,被我噗地吐了。苦的。小小年纪我已经五味俱全,知道黄连的味道,是苦。这是废话。黄连之苦,说不清道不明,留待后来追忆吧。

我家门前院子里一共有三棵树:黄皮梨,药橙,还有一棵,大人们给它起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名字——狗屎桑。狗屎桑的叶片很小,细枝长梢,一副弱不禁风、可怜兮兮的样子;它结出的桑椹也不能吃,很贱,贱如狗屎。这三棵树都是邻居家的,一个老太太,样子很凶。因为爱骂人,牙齿掉了个精光。她有个儿子,在派出所上班。老太太经常吓唬我,说要让她的儿子拿手铐把我抓走,于是我怕了。我又没干坏事,但还是怕了。每次她的儿子回来,都戴着一顶大檐帽,摇头摆尾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帽檐高傲地奔向蓝天。

很不幸,有一年他患了坐骨神经痛,医生说,必须喝童子尿才有救。因此,他下了班,就一手端着一只碗,一手拿着一颗糖,来找我讨尿喝。我曾偷摘过这棵狗屎桑的桑叶,因为那年我养了十几条蚕,成活率还算可以,几十条蚕总共也结出十几个茧来。我喜欢蚕,蚕没有爱情,却能吐出长长的情丝。后来读李商隐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坚信,这是一首情诗。有时我想,蚕马不停蹄地吃啊吃,它的肚子为什么永远吃不爆?这是童年的一个未解之谜。蚕者,馋乎?禅也。蚕实在是禅,一条蚕就是一次修行,修得一个圆满的茧,涅槃一个蝴蝶的梦。有时我想,蚕死到临头才结茧,而母鸡天天生蛋,它们的创作方式也太不同了。但我喜欢蚕,春蚕到死丝方尽,蚕如果有爱情的话,一定是条情种。

夜里为我的蚕偷摘了这棵狗屎桑的几片叶子,翌日一大早,就听见邻居老太太在院子里指桑骂槐:“啊呀呀,哪个缺德鬼,偷了我的桑呀!”“我一把年纪啦,你个狼心狗肺的,真狠心呀!”“你的蚕吃了我的桑,要拉稀摆带,不得好死呀!”那时我正睡懒觉,便用被子捂住耳朵。吵架是邻居老太太的业余爱好。她常常和院子里另一个老太太吵。两位老人家为了芝麻小事而大吵大闹。邻居老太属于快攻,连珠炮似的,稀里哗啦,当她翻动起那口没有牙齿的嘴来,整个院子的瓦片都会落下噼里啪啦的冰雹。而她的敌人,

对面那位老太,身体不好,口又笨。常常兑一碗糖开水,往竹圈椅上一坐,像台复读机一样重复一句话:“你个老卖X的,你个老卖X的……”慢条斯理,不急不躁。这哪里是吵架!但慢有慢的好处,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三年破吴是慢,司马懿拖死诸葛亮是慢,照片慢慢地发黄,树慢慢地长高,小草慢慢地掀翻石头……慢,是另一种速度。有时候,慢比快更有杀伤力。乌龟终将超越兔子……有时,她们会奋战一个通宵,把整个院子闹得鸡不歇圈、犬不进窝。最后,总是以邻居老太声音嘶哑败下阵来告终,而对面老太,依然在熹微的晨光中不急不躁地重复着:“你个老卖X的,你个老卖X的……”

冬天,被一片叶子恋恋不舍的梨树,其余的叶子全部掉落了,这是最后一片。童年望着,心想有些来头吧?他举起玩具枪,瞄准,子弹叭地射出,准确无误地穿过冬天最后一片树叶,奔向迷茫的远方和远方的迷茫——我喜欢这棵黄皮梨。这是一棵硕果累累的树。夏天,邻居老太每天要数一遍它的果实,一边吃着早饭,一边眯缝眼睛,蠕动着没有牙齿的嘴唇数着,确认夜间没人偷她的梨。有一次,我偷了一个,提心吊胆等待她破口大骂。但不知为何,骂声迟迟未起。或许,她压根没真正去数,不过虚张声势唬人罢了;或许,那些风中摇晃的铃铛,晃花了她的眼睛……院子里另有一棵药橙,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一年它结出了一颗拳头大的果实(名副其实的拳头产品),倒挂金钩于细软枝头。可惜老太太老眼昏花,在浓密的枝叶里竟没有发现它,后来烂在了树上。

童年的我看树,树的高度都是一样的。以童年的高度来望树的高度,当然是一样的。童年的美就美在有时候缺乏个性。所以大大咧咧,所以没心没肺,所以快快乐乐。其实门前的树比房顶矮,很奇怪,在我眼里,树高过了房顶,甚至高过了房顶的烟囱。它们一如木桶,装着深切的蓝天。而房前屋后最高的树,非我家大枣树莫属!夏天,当邻居老太端着饭碗,沉浸于数她的梨的快乐中时,我常常站在我家大枣树下,像个大人一样两手叉腰,充满挑衅地向邻居老太宣布:“这是我家的树!”


童年最快乐的时光,是坐在小板凳上等风来。风过树梢,地上总会冷不丁地掉下一颗枣,有时两三颗,有时四五颗,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然后咕噜噜顺着瓦槽滚下来。一群孩子如狡兔出窟般冲上去,捡起来,衣角上擦擦,兔子一样咔嚓咔嚓吃掉。有时候不擦,咔嚓咔嚓吃掉。为什么非得等风来呢?因为它太大了,我们所有的孩子一起抱着也摇不动;因为它太高了,世界上最长的竹竿也够不着它的枝梢。父亲曾把电视天线架在它的枝桠上,晚上电视信号不好了,父亲就搭把梯子,爬上去转天线。站在树下的我仰着脑袋,觉得沿梯而上的父亲好像小人书里那个“上天偷桃”的术人。沿着它一直往上爬,真的能爬到天上吗?半夜,月亮星星会挂满它的枝条吗?为什么不会呢,树也有树的大千世界,日月星辰。后来,我在佛陀经典里看到类似的树。据《无量寿经》记载,西方极乐世界有菩提树,“高四百万里,其本周围五千由旬,枝叶四布二十万里。”这棵树,高过了地球。我相信这是真的。在契诃夫的剧作《樱桃园》里,当商人罗巴辛操起斧头,砍伐那片“一到春天就开满白色小花”、带给童年无数美好记忆的樱桃树时,贵妇人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发出了深深的叹息:“啊,我亲爱的、甜蜜的、美丽的樱桃园啊!……我的生活,我的青春,我的幸福啊!永别了,永别了!……”

多年后,回到儿时的院子,发现我亲爱的、甜蜜的、美丽的狗屎桑、黄皮梨、药橙,已被岁月的杀猪刀砍伐一空,如契诃夫笔下的樱桃树——“忧郁而飘渺地消逝了。”我试着像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一样发出叹息,却叹息不出来。贵妇人叹息樱桃树,情有可原。大男人叹息狗屎桑,未免矫情。所幸那颗大枣树还站在那里。我惊异地发现,它一点也不像我记忆中的那棵参天大树,倒像个孤零零的留守老人,佝偻着站在村口的寒风中。到底是童年的记忆拔高了它,还是现实的风霜摧折了它?哦不,不是不是,童年的树,其实盘根错节于孩提的记忆里,枝繁叶茂于岁月的回望里。人生的路上,当我走累了,就在树下小憩一会儿。无论如何,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这样一片静谧的、发出蝉鸣的荫凉地。想到这儿,我鼓起勇气,向童年的大枣树坚定地走去。


扬长,男,1984年出生,四川江油人,毕业于国防科技大学。文学策划、作词、编剧。曾在《青年作家》《文学界》《小说界》《大家》《作品》《长江文艺·好小说》《佛山文艺》《散文》《文艺报》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及随笔若干。


作者: 阿步    时间: 2025-1-15 19:18
太长了,往上划了8次才到底
作者: 杨伦    时间: 2025-1-16 15:00
相恨见晚,继续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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