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之《音乐教师》

三岔河 · 发表于 2009-2-6 12:39:20

本帖最后由流才氓于 2009-2-9 13:16 编辑

我在这里写到的音乐教师，是我读师范学校时认识的。也算不得认识，因为我跟她并无多少更深层次的谈话、沟通和了解。她是老师，我是学生，自然无法有可以平等对话的机会和平台。师者，父母也。儿子与父母，在我们这个国度，是很难成为朋友的，即使你百般诉求，也无济于事，没有多少人理会的。父父子子，师师生生，自古已然，万难更变。不要说想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不要你成为奴隶，就算是你的造化，几辈子祖上积来的阴德，修来的福分。不过，话说回来，就是按西方的标准，其实，即或是朋友，也很难有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因为有些东西永远属于个人，而不必要让人知道。所以，我在这里说到的认识，不过就是在校园里碰见过她，知道她的名字，从高年级学兄那里听到过她的一些故事而已，但这并不妨碍我的叙述和描写。王顾左右而言他。我深谙其中意旨。所以，我会叙述一些看来并不要紧、看似与她无关的事情，来进行侧面烘托，从而达到我的意图。当然，这极有可能表现出不完整的缺点，好在我也是一个并不看重完整的人，希望你也不是。这个世道，有很多东西，我们都是无章可循，有头无尾的。
为了顾及人权和个人隐私，以及由此招致的不必要的官司和诉讼，我在这里就不用提到她的姓和名了，当然，用化名，也是我所不愿意的，那就继续用音乐教师来称呼她吧。
这里，我必须说到1984年，因为我就是在这一年走进音乐教师所在的师范学校，并进而认识了她的。这一年，发生了很多注定被载入史册的事件。这一年，美国苹果公司推出了划时代的Macintosh计算机，邓小平视察深圳，美国两名宇航员太空成功行走，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逝世，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去世，非洲发生了本世纪以来最大的一次干旱和饥荒，印度博帕尔毒气泄漏……。这一年，我从一个世代为农的农家子弟，成为我们三岔河第一个依凭读书考试而有了城镇居民身份的人。从这一年，我开始陆续知道尼采、叔本华、康德、黑格尔、沈从文、张恨水、徐志摩、荣格、弗洛伊德、泰戈尔、海涅、普希金、莎士比亚、梁实秋、鲁迅的弟弟周作人、影响我一生的林语堂等人的。从这一年开始，我对世界的认识，已不再停留于别人的口述，转而通过大量的阅读，来试图完成我对世界的重新界定和打量。我开始怀疑，并且坚持到现在。
师范学校是我们这个内地小县城的最高学府，只有学业成绩相当优异的学子才能有幸被它以高分录取。从小我就是一个听话的好学生，老师喊东，我不说西，老师喊背诵一千字的古文，我不会背诵到一千零一个字。我就这样通过老师们8年如一日的训练，顺利的以全县第一名高分进入了师范学校，从而一跃“农门”，成了一个令人羡慕的城镇居民，可以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就吃皇粮了。其实，这说不上幸运。因为我的很多光屁股朋友、同学，成绩一塌糊涂，甚而就连aoe都不认识，今天照样开20多万一辆的现代、帕萨特，数票子数得手起老茧。而我呢，今天还得为一个月一百块钱的饭贴发不发、打的可不可以报账而发愁。孰更幸运，自然清楚。
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我的心情，虽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但继续进行有关音乐教师的叙述，还是不成问题而绝不会带上自己的主观偏见和由此引发的阴暗心理的。
现在，我已经不能清楚明白地记住第一次看见音乐教师的时间了。究竟那天是春夏秋冬，还是白天黑夜，还是阴雨天气，阳光朗朗，都不是很重要的了。地点同样毫无意义。一生中，我们要经过多少地点啊。在此和在彼，很有分别吗？中国和美国很有区别吗？唐朝和印度很有区别吗？答案是万难弄清的。好了，就不再在此多费口舌了。我想，就是时间地点加在一起，也与我对音乐教师的叙述，毫无帮助。我只想呈现我的音乐教师。我只想呈现有关这位音乐教师的点滴。我只知道她的点滴，至于她更多的东西，我无从知晓，也没有兴趣想去知晓。我不是一个寻幽探微的人，虽然很多人告诉过我此中的乐趣。
我看见的音乐教师，永远穿着极其合她腰身的衣服，十分得体，颜色恰到好处的很是让我们许多来自农村的孩子眼睛发亮。说不清楚，音乐教师是怎样惹起我的注意的。这其中的原因，我到现在都还在梳理。绝不仅仅是她的服饰，一丝不乱的头发，脸色的白净。音乐教师身上流淌着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的那种神韵，就像我们从语文老师那里读到的唐宋时期的古典散文和南北朝时代的骈文一样，很优美，很高雅，不染一点尘埃。
那时，音乐教师，恐怕已经是四十多岁挨边近五十岁的人了吧，虽然有些发胖的迹象，但却是一如长篇骈文那样，长得让我们饶有兴味，越读越感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浓郁的芳香醇和。
旁边有嘴巴闲不住的学兄告诉我，她就是这所川西北历史悠久、在学界素有声望的学校里的音乐教师，是某著名音乐院校的高材生，朝鲜战争爆发，与百万抗美援朝将士一道，激情满怀地奔赴战场，用她嘹亮的歌声和青春，在血与火中，抵御寒冷和血腥。
战事结束，音乐教师就回到后方，来到我们这个小县城，志愿作了一名音乐教师。在学校一次纪念“一二九”的文艺演出会上，我们有幸亲耳聆听到了她如白灵一般婉转清扬的歌声。放在今天，恐怕宋祖英的声音也高不过她。她的声音，简直就是在高高的天空上飘着，不往下落。你看见过最迟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以前的秋天的天空吗？她的声音就是那时蔚蓝天空上的一丝丝白云，舒缓，轻柔，慢慢地移动，悄无声息地变换着引人遐思的形状。
一天天地，我对音乐教师的了解更多了，关于她的故事也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在此，我得插入一个人。这是一个近六十岁的老头子，在学校里烧锅炉。然而78年前，他却是一个很会叱咤一方的人物，不仅在学校里，而且在全县都是响当当的角色。我打开水时，经常碰见他。只不过，此时已然看不到他风云际会那阵子的神气和劲头了。一个干瘦甚至可以说干瘪的老头子而已，放在人堆里，如果他不发声，你根本就感觉不到他的一点存在。即使发声的话，你也不会觉得他在存在，你会觉得这不过是人们的鼻息声而已，仅此而已。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却与我要叙述的音乐教师连在一起了。
好像是六十年代吧，这个形状猥琐的锅炉老头，凭藉着祖传的贫农身份和他的飞扬意气，成为学校里炙手可热的革委会主任，翻云覆雨，手掌遮天。
音乐教师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年的背景之中。准确地说，是有关我们这位音乐教师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锅炉老头掌权的这段历史之中。当然，一个能歌善舞又有姿色的女人，是很惹人注意的。锅炉老头自然早就垂青于她，被她的绰约风姿癫倒得神魂不舍了。然而，事情可想而知，我们的音乐教师又怎么可能会看上这样一个大字不识，五音不全，只会在高音喇叭上扯嗓子一天到晚喊开会的人呢？
其实，音乐教师早就有她的意中人了，可能是她朝鲜战场上的战友吧。因为有一天，一个穿着四个兜军装的人出现在了学校，并且径直找到了我们的音乐教师，两个人脸上洋溢出任何人都可以看见的幸福笑容，然后就肩并肩地走进了音乐教师的单身宿舍。这一幕，自然被时刻注意音乐教师一举一动的革委会主任如刺在喉地看进了眼里。
猥琐的人肯定会有猥琐的办法。就在音乐教师和她战友走进宿舍之后，锅炉老头就派了两个和他一样猥琐的革委会成员站在了门口，一刻不离，从此以后说什么也不让这位四个兜的军人走出来了，说什么地方上形势复杂严峻，这也是为了保护解放军的安全。就这样，我们这位音乐教师的战友，就一夜没有能够走出那个单身宿舍，直到第二天天亮。现在的年轻人，恐怕是巴不得有这样机会的，与美女独处，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哦。但是，在那样的年代，事情却并非有这样的简单。因为那间单身宿舍，是没有厕所的。而我们的这位音乐教师和她战友呢，又都是高尚的人。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最后的结局是，音乐教师的战友，早晨一亮，就急急忙忙地冲向厕所，那速度绝不亚于他在战场上发起的冲锋。此后，他没有再来我们学校，没有再来看望他的战友，我们的音乐教师。
据说，从此以后，音乐教师就很少说话了，歌，更是没有再唱了，一直到这位锅炉老头重新钻进锅炉房里，每天弄得双手漆黑那一天。
锅炉老头的算盘没有打成。因为我们的音乐教师在确认战友走了就永远不会再来之后，很快就在附近一家国有钢厂找了一位祖上四代都是工人的炼钢工人师傅，名正言顺地谈起了恋爱，结婚，生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