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座城市就是一朵云
2000年秋天,我在我们的县城上高中,小城名江油。高二读《三国演义》,读到邓艾自阴平奇袭江油,大喜,竟是一座千年古城。
我在江油诗城路上的那所高中上了三年学,陌生了三年。高一时我无论如何找不到去学校的路。有次跳上了一辆公交车,离学校还有三站便逃之夭夭。它会把我带向城市的哪里?到了毕业前夕,我依然分不清东南西北,无法走近它。 其实从汽车站到学校的路无非转一个弯。但那个秋天,我的脑子就是转不过弯来。站在那个应该转弯的路口,我会陷入人群与迷茫的漩涡。我会对着中坝剧场审视良久。广场中央,两座婀娜女塑像,让那个十六岁的男孩面红耳赤。 一个人与一座城,就像恋爱关系,接近时反而疏离,分离后甚是想念。好像那个中年自杀的诗人顾城的感受:“我坐在那里一会儿看云/一会儿看你/我觉得看你的时候很远/看云的时候很近。” 或许一座城就是一朵云,聚散皆缘分。三年后,当我上大学离开它,才真正走近它,那些大街小巷如手中的掌纹一样清晰起来。在梦里,我沿着昌明河,走过纪念碑,拐进江王府,在那家街机厅炸了一会儿苹果机,然后折入小吃街,吃了碟春卷,过马路穿将军巷,来到东大街游来荡去。
有时候,一座城只是一个人。喜爱那城,只因城里住着喜爱的人。现在想来,对小城的陌生感,或因当时没遇见喜爱的人吧。高考重压之下的天空灰扑扑的,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转瞬即逝。 高二下学期,学校安排我们高年级寄宿生轮流值班,早上站在校门口检查学生们的仪容仪表,诸如是否穿校服啦,有没有戴校徽啦,头发是否整洁啦……应该下着小雨,你撑着一把红雨伞匆匆走来,头发湿漉漉的,眉头深锁,却锁不住那明亮的美!你的美太刺眼了,像一道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你没戴校徽,按规定是要被登记的,但我什么也看不见,放你过去了。 那天晚自习,命运对我开了个玩笑,她突然出现在我们班门口,向着我招手。我涨红脸,不知所措。这时,坐在我后排的女生走向了她,随即两人说笑着,风一样消失了。
原来如此! 她是斜对面文科班的学生。有一天下课后,我碰见她和一个胡子拉碴五大三粗的男学生(应该是她的男朋友)一起下楼。 晚饭后,我默默打开语文课本,一遍又一遍朗读戴望舒的《雨巷》,以排遣满腹惆怅。“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 数学家哥德尔用公式推导出这样一个论断:“一个人永远也不能了解他自己的内心。”当初,她若真是向我招手的,我会无所畏惧地站起身,在全班同学的睽睽众目下勇敢地走向她吗?美丽不是个好东西,美丽的陷阱,美丽的谎言,美丽的诱惑,美丽的姑娘……美丽的外衣下藏着多少危险呀? 这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但这是我很早便悟到的真理:无论说越王勾践献西施于吴王夫差而三年破吴,还是司徒王允托貂蝉用美人计离间了董卓吕布;无论说唐玄宗因了杨玉环从开元之治坠入安史之乱,还是给王昭君画像招来杀身之祸的画师毛延寿……至于她们的家国情怀大义精神,又当别论了。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我们用唐朝刘禹锡的话说便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2003年春夏之交,高考前夕。一个慵懒的下午,学校组织看电影,张艺谋的《英雄》。就在中坝剧场的黑而空旷里,最后一次看见她。那黑暗记忆中倾斜的地面,站起来哐当作响的椅子,你在投向远方银幕的光束中侧着的脸上的光和呼吸。远方,飞雪伏在残剑的身后,正把刺入残剑体内的剑刺入自己体内,义无反顾的,决绝的,那死去活来的生死相依。
2.花非花,雾非雾
2002年,在校园里看韩日世界杯,听周杰伦。那年学校里的男生一边走,一边哼周杰伦的歌: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嘿。还舞手臂。那是疯狂的夏天。 那年夏天我有个疯狂计划:穿着泳裤,拖着拖鞋,从我们高中赤条条地横穿马路,上斜对门的太白公园游泳去。高二下学期,我的学习成绩进入巅峰,一跃成为我们年级的理科王子。我想理科王子不能按套路出牌吧? 太白公园里可以喝茶散步,可以谈情说爱,还可以游泳。太白公园里头的游泳馆水脏得要死,并且泳池狭隘,犹如一个容积大点的洗澡盆,但生意却十分火爆。游泳馆一侧有排黑色栅栏,从外面能窥见里面扑通扑通腾起的水花。 那时候我只会一种不太雅观的泳姿,就是狗刨。令我窃喜的是,泳池之内几乎清一色的狗刨,这让我有了优越感,虽然我用的也是狗刨。 我们年级的级花,传说她的跳水技术很好,有一天下午终于一睹她的跳水风采——走过一段柔软的跳板,高高跃起,扑通有声,激起了如烟似雾的水花。随即想起白居易的词:“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她的跳水技术其实相当糟糕,但我们欣赏的应该是她高高跃起的美,美能够弥补任何缺陷。 有时候,缺陷就是完美。一如断臂维纳斯,一如我的初中女同学嘴角上的那道伤痕。初三时,有一天晚自习我猛然发现,班上那个坐在第一排、成绩数一数二、喜欢穿花格子衬衫、嘴角有一道神秘伤痕的女生,正是全班最迷人的女孩。我一度深信不疑,全校所有男生都在打她的主意。这让我陷入了深深的不安。 一年后中考,她考上了江油一中,与我的学校斜斜隔一条马路。 风吹散了云,命运引人走向了分岔路,初中教室里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男孩再也不能在晚自习里偷偷打量坐在第一排的那个女孩了…… 许多年后,我们记忆的某个角落,是否依然安放着一张课桌,椅子上是否依然坐着那个让你心动的女孩? 每次走过江油一中门口,总会往里多瞟几眼,感觉世界充满了希望。 临近暑假时候,我们已经不在太白公园游泳了,而千里迢迢地跑到县城另一头的华丰中学去游,这中间需转一次公交车。 有一次我在华丰中学门口看见表哥和人打群架。表哥曾是我崇拜的偶像,他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们曾在同一所初中读书。他长得很好看,上初中时有很多女生都喜欢他。他在1500米长跑这个项目蝉联过校运会冠军;打架厉害,还会打排球,是校队的主力。我喜欢打排球多多少少就有表哥的影响。有一阵我被特批不上早自习,和校队的人站在早晨空荡荡的操场上练习发球。许多的球拖着雾气在空中交织,呼啸。 打排球我最头疼的,是永远发不好球。直到上高中,在梦里,我依然一早晨一早晨地站在空荡荡的操场上,不停地练习发球,不停地给那个高高抛起的球致命一击。
3.当青红爱上春卷
江油一中对面,有条小吃街,少长咸集,群贤毕至,一派人间烟火。小摊贩的吆喝声,人力三轮的铃铛声,关东煮炸鱿鱼烤蛋挞的叫卖声,汇成了一幅小城的清明上河图。
那时我抱着理科王子的成见,很少光顾小吃街的。偶尔光临,便去路边的那家冷沾沾摊位上坐一坐。 摊主是俩姊妹,中年妇女,一位负责收钱,一位从早到晚戴着塑料薄膜手套,包春卷。每次见我埋头走来,俩姊妹不约而同地皱紧了眉头。 吃冷沾沾,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张大大的矮桌子,上面层峦叠嶂崇山峻岭地摆满了各色食物:什么鹌鹑蛋熟鸡翅啦,什么切好的土豆海带魔芋川北凉粉啦……每块食物上都插着牙签,来自天南海北互不相识的人围坐在同一张桌子前,拎起牙签,红油碟里沾沾,大快朵颐,相视一笑。 吃沾沾,年少轻狂的我是不屑的。坐了大半天,我吃的牙签才两三根。那年我不知在哪里得到一个歪理邪说,说在闹市中做题能提升学习专注力。很不幸,我选择了俩姊妹的沾沾摊思考数学题,占着茅坑不拉屎,摊主的脸色很不好看。 迫于压力,末了我总会叫十个春卷。滴几滴糖醋进去,美滋滋的。 解开了数学题并吃光了春卷的少年,拂拂衣袖,春风得意,离开时深藏功与名,不带走一片云彩。 春卷,多美的名字呀! 春卷,你是裹着白旗袍的美人! 春卷是下午的点心,而青红则是早晨的美味。周末早上,我们这些不回家的寄宿生睡了懒觉起来,总会踱出校门,左拐,走进岳家桥附近那家热气腾腾的老字号米粉店。 “老板,来二两米粉!” “要得!啥子汤?” “青红!” 青红应是清红,就是清汤与红汤参半。我偏写成青红,字面上看青红美于淸红。生活在小城的人们,早餐来一碗米粉,食量大的还要一笼小笼包,美好的一天便开始了。 有时候我想,为什么不用春卷取代俗里俗气的小笼包呢?为什么不让青红与春卷牵手成功呢?一碗青红,一叠春卷,多么般配呀。
青红与春卷,像咫尺天涯的两条平行线;像游走在村上春树小说《1Q84》里的男女主人公:青豆与天吾;像苏东坡那首令人心碎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世间有两种情:一见钟情与日久生情。前者更多停留在浅表层面的感官冲动,并不靠谱,少有善终者;后者则是人格上的互相欣赏、心灵上的互相渴望、进而达到精神上的互相愉悦。相识多年后,突然有一天发现坐在对面的那个人,竟是自己爱慕的那个她,多么神奇。 最深的情藏于最深的心底,不可说不可说。
4.最美是少年
出了学校,右拐两百米,那家名叫“张拉面”的店门口,一个穿黑风衣的少年闪亮登场了。他略卷的头发打了很多啫喱水,整齐梳向后脑勺;皮鞋锃亮,每天擦三次。不等少年开口,坐在店门口那张藤圈椅上的老板(一个胖乎乎的老人家)便拖长腔调,高声唱道:三两凤爪拉面,加一个凤爪! 黑风衣少年独来独往,走路带风,高中时光基本用来读武侠小说了,走路读,吃饭读,熄灯后躲在被窝里读,上课时藏在抽屉里读。高三时,他已经读光了校门口那两家出租书店所有的武侠书,以致走火入魔,动不动就一个降龙十八掌给你打过来,或一个九阴白骨爪抓过来;一首《侠客情》从早唱到晚:“他们说侠客独行最无情,漫漫红尘一剑江湖里,功夫在身谁都无人敌……” 少年姓张,尽管他自封为来无踪、去无影的神秘侠客,同学们偏偏和他作对,给他取了个土得掉渣、难听要死的绰号:张瓜狗。 张瓜狗是我们的班长,后来考上了中国海洋大学。二十年后,外地工作的他回江油,第一件事依然是直奔张拉面:“三两凤爪拉面,加一个凤爪!”
面还是那碗面,物是却人非了。店门口的那张藤圈椅不见了踪影,胖乎乎的老人家想必已归天,门口换成了他的儿子,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 出了学校,右拐两百米,那家名叫“张拉面”的店门口,一个面容忧郁的少年出现了。坐在藤圈椅上的老人家高声唱道:“客官请坐,请问吃啥?”
少年皱着眉,表面上思考的样子,心里却十分生气。为什么张瓜狗吃啥你都知道,我吃啥你不知道呢?我也是常客呀! 想了半天,少年终于气若游丝地答道:“笋子刀削二两。” 是的,那少年是我。 高三上学期,我得了一种怪病,有个神秘的东西在我胸口上晃来晃去。我不能奔跑,不能走太快,只能以平稳的步伐匀速前进。同学们常常用疑惑的眼光目送我手捂胸口、像个失魂落魄的城市幽灵一样远去的背影。 去张拉面路上,会经过一家药店,有时候我买一盒氧氟沙星片,有时候买一板阿莫西林,或者头孢拉定。 我抱定了一个奇思妙想,既然这病如此形迹可疑,就得讲究战略战术。今天吃氧氟沙星,明天就换头孢拉定吧,这叫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杀他个措手不及。 那些春天的傍晚,一个孤独的少年郎靠在男生宿舍三楼阳台上,手捂胸口,思考人生,虚掷青春。 有时候,我会捧着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大部头名著,装装高雅,我打心眼瞧不上张瓜狗看的那些武侠小说。令人苦恼的是,少年未经世事,哪读得懂那些大部头呢?有一次,我雄心勃勃地借来了《安娜·卡列宁娜》,弄得满头大汗,也没弄懂。成年人的那些爱呀恨呀情呀仇,用方程式解不开,比奥数题难太多。 有时候,墙外居民楼会飘出悠扬琴声。男生们传言,弹琴的是位穿红毛衣的绝世佳人。但整个春天,我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为了引出佳人,夏天,下了晚自习,男生们纷纷端着脸盆,来到公共厕所外那排露天水龙头前冲冷水澡。银白月光下,哗啦哗啦的泼水声,大声说笑嬉闹声,朦胧的黑里闪动着一只只赤条条的白。 佳人何在?她萌芽在花季雨季的幻梦中,她飞舞在不谙世事的笑谈间,她回眸在狗屁不通的情书里,她美了暖了后来的回忆……
5.李白归来
走上那年夏季的街头,想一个人去流浪。为什么选择夏季流浪呢?因为可以住桥洞呀! 二十多年前,穿城而过的涪江之上,只有两座大桥。周末吃了晚饭,有时我会沿着江边步行至华丰村的亲戚家住宿。有一天,就在涪江一桥下,我伫足良久。要不,今夜就住桥洞吧? 住住桥洞,吹吹江风,赏赏明月,人生苦短,一板一眼一辈子多无趣。
有时我想,当年李白是否也曾伫足此地,望过这条江,这轮月?
这是无疑的。李白家住江油青莲镇,骑马进城两个钟头,坐船也就半日吧。有一次,我心血来潮,坐上一辆公交车,跑去青莲看李白。 李白的家建在一座半山腰上(原宅早毁,是后人重建的),古树参天,分外清幽。那时还没什么游客,我独自在山上转悠,后来累了,坐在山顶新修葺的阁楼下发呆,闷闷不乐。
李白啊李白,想你二十四岁出川时“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的意气风发,叹你四十二岁受诏时“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轻狂无邪,哀你六十一岁临终时“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的抱憾终生…… 李太白,你太白,无奈世道人心不太白,你只好今朝有酒今朝醉。 李白啊李白,你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为什么不回江油呢?你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思的不正是江油吗? 多想和你坐在这山顶之上,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去他的功名,去他的抱负,去他的权贵,咱们只谈文论道,云淡风轻…… 如今的青莲镇,贴上了“国际诗歌小镇”的闪亮名片,听说还打造了一台歌舞诗剧《李白归来》,每周都会上演。但李白终未归来。 江油这座以吃肥肠、嗦米粉闻名的小城,因了李白,倒添了几分仙气。李白的飘逸洒脱深深地植入了人们的骨子里。半醉半醒中,小城一不小心慵懒闲适了千年。 慵懒闲适的城,是适合流浪的(有些城市争分夺秒,走路像跑,就流浪不下去)。每次回到小城,我总会挑天气好的午后,手插裤兜,四处游荡——踩过太白公园那些斑驳树影,望望街边下象棋的老者,听听河边算命的瞎子瞎扯,有时坐在李白纪念馆门前的千年古银杏下发一会儿呆。 爱因斯坦说,时间是意识的幻觉。那么今朝与唐朝重叠在一起吗?今夕何夕?我会与李白邂逅吗?若梦回大唐,我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和李白喝一次酒,他经常在诗歌里吹嘘自己能喝三百杯,我很怀疑;二是瞧瞧杨玉环究竟长啥样,一个胖子能美到羞花的高度,无法想象,我很好奇。 或许,爱因斯坦是对的,今朝即唐朝,唐朝即今朝——这是我坐在李白纪念馆门口那棵老银杏树下的顿悟:君不见,太白公园昌明河畔,那些周一上午也坐满了人的茶桌前;君不见,大酒楼小饭馆,那些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人们,在我看来,他们都是李白的化身。去他的忧愁,去他的生计,去他的工作,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会须一饮三百杯!李白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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