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主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瘦瘦小小,身高不到一米七,体重不足一百一,典型的四川人。他原来在成都打工,帮老板做控制柜,一年也有近五万的收入,不过在大城市生活,“最后都花了,剩不了几个钱”。新修的房子,父亲去年病逝,母亲又在北京餐馆帮工,婆婆一个人在家,谈了个女朋友,就决定回来开个农家乐,一不离土,二不离乡,自己创业试试看。 客栈没有别的客人。下午客栈的主人决定现磨豆腐,给我长长见识。在城里吃惯了石膏豆腐,我不禁深深地怀念起乡下那古老的盐卤豆腐来,那略带涩味的豆汁气恐怕是与生俱来植根在心底的味道之一。小时候帮妈妈推豆浆,手磨的左边凳子上放一盆泡好的黄豆,半勺豆子半勺水灌进磨眼,手磨轻摇,两三圈之后,乳白色的豆汁涟涟而下,噗噗地淌进手磨下的木水桶里,刚开始小手握着磨把,满心的神奇。当在在手磨上陪着妈妈推掉半盆黄豆的时候,默默地看着妈妈一勺一勺地往磨眼里浇豆子,“她怎么只浇那么一点点?我要磨到什么时候?”我一直会在心底千万次地问。默默地数着手磨的圈数,一圈两圈,“妈,你该浇了”,我总是要提醒她,生怕她忘记了。听过一折古装戏,状元郎衣锦还乡,布襟娘子豆腐摊头泪眼相迎,一阵热闹的锣鼓磬和唢呐,状元郎拖着长腔,“辛苦娘子磨豆腐”,“辛苦娘子磨豆腐”,推过小手磨豆浆的每一个孩子,才会真正知道那一份辛苦的。客栈主人的决定,勾起了我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关于豆腐的复杂的回忆。 主人吭哧吭哧搬出一台机器,饱满的豆子和着水从漏斗灌下去,豆浆就哗哗地流出来了。十分钟左右,一桶豆浆就磨好了。看着儿子轻快拎起豆浆走进厨房,他永远也体会不到爸爸边推手磨边数圈圈的心情。一世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在科技的面前,这三大苦恐怕已经算不得苦了,小时候哭兮兮推手磨的记忆恐怕永远都只是自己的记忆了。 坐在灶门前,手臂粗的木头一根接一根地往灶孔里塞,噼噼啪啪的火苗从灶沿上冒出来,烤得脸上飞烫。豆浆在铁锅里咕噜咕噜地响着泡,不停地上下翻滚,热气腾腾,半个厨房都是水汽。老婆婆拿出半瓶胆水,“火小点,点豆腐了”,“我来我来”,我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小时候陪着妈妈推过无数次的豆腐,也曾站在灶台边看着她点过无数次的豆腐,自己却从来没有点过,主动要求过,一直被拒绝,仿佛点豆腐就是农家女主人天生的权力,男孩子从来都不能僭越似得。一锅的豆浆,半饭勺子的胆水,倒进去顺着搅几搅,小火,仔细观察,老婆婆在旁边指点着,儿子也很兴奋地搅了十几圈。三五分钟之后,豆浆还是满锅的豆浆,“再加点胆水”,老婆婆吩咐到。又是几分钟过去,锅底慢慢出现了豆浆凝结的样子,面上是一层薄薄的清水。再熬了几分钟,老婆婆在旁边的铁锅里搭好木头架子,架子上放上一个筲箕,筲箕里垫满一块大纱布,用大水瓢一瓢一瓢地连汤带水把凝结的豆腐倒在筲箕里。儿子站在灶前,看着这热气腾腾神奇的一幕,这古老的化学实验远比他那枯燥的课堂教学来得有趣生动。 简单的晚餐上来了。一大盆农家老母鸡炖豆腐加上点香菇,两大碗山村腊肉,一碗红澄澄的瘦肉调料也不用加,一碗油滋滋的腊肉炒青菜,再添上两个素菜,主食就是亲自动手的豆花稀饭,还带着点点胆水的涩味。没有别的客人,婆孙两人和我们共桌而食。几块鸡骨头扔下去以后,主人家的小白狗在桌子底下咯咯梆梆一阵乱嚼,然后又钻出来眼巴巴地盯着我,那尖尖的嘴,馋涎欲滴的眼神,它也懂得这农家老鸡婆的香味是如此诱人。从下午起,它就在厨房里一直进进出出,别的狗离客栈还在几十米开外它都会冲出去狂吠不止。 主人从楼梯下的土坛子里舀了一大碗包谷酒上来,酒清而冽,香味之中夹杂着一丝丝柴火的味道。“昨年收了总有三千斤玉米米米”,老婆婆特意强调是“米米”,“自己种的,没打过药,看(kān)了两条猪,十月间卖了一条,还有一条杀的年猪,两个干边不算脑壳300多斤,膘有这么厚”,老人伸出手掌来,“玉米没喂完,托亲戚烤了一大坛子酒。莫得人在屋里,菜也喂猪,玉米也喂猪,花生也喂猪,种点啥子点点啥子都喂猪”。烟熏的腊肉咸香味十足,自家种的蔬菜吃起来也别有不同。酒醇而劲,估摸着可能有四十多度,几口下喉之后,不禁羡慕起那仙逝的猪来,“它吃得比我还有机,人不如猪啊”。 儿子和他对坐的同学两个人不停地夹东西给小狗吃,小狗在桌子底下钻进钻出,尾巴摇得都快断了。主人说这是条宠物狗,刚生下来没几天狗妈妈跑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他用奶粉把它喂大的。“白天人家吼狗的时候,叫它豹娃子啥意思?”“狗怕豹娃子,在山上碰到豹娃子都吓孽了,夹着尾巴动都不敢动,所以人们叫狗豹娃子”,老婆婆笑着说,她肯定觉得我问得很无知。儿子立马对着小狗叫着,“来来来来,豹娃子”,小狗盯着他的脸,不停地摇尾巴,咂嘴,还是一副馋死人的样子,一点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四野暗黑,村子里点点的灯光,若有若无,房后山坡上树林的轮廓参差不齐,两道山脉的影子向村子东边远远地延伸过去。夜莺在对面山上不停地叫着“饿,饿,饿”,几点流萤,在门前飞来飞去。仰望天空,四周的山峰圈定的那大概几十平方公里的天幕上,星星密得像簟里摊满了白色的米粒,有的星大如拳,有的星如萤火,定定地盯着一块地方,你马上就会感觉到还有一丝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星光。“看,北斗七星”,指着南边的天空叫着儿子,那斗柄斗勺十分形象,好像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明白清楚无误地认出北斗七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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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代贵 值得一游的小山村,有山有水
发表于 2016-8-18 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