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树

两棵树

这话是我老家村里的五叔说的。那会儿，暑气沉沉的夏夜，我们一帮光屁股孩子坐在打麦场的石磙上，看天上的星斗乱眨眼。五叔吧嗒着旱烟袋，烟锅一明一暗，像颗坠落的星。他吐一口浓烟，慢悠悠地说：“人这一辈子啊，遇上啥好事、撞上啥贵人，那都是缘分熟了。这缘分，就像棵结满果子的树。这树，要么是你爷们儿好多年前猫腰种下的，要么，就是你自个儿现时现下，一撅头刨坑、浇水上肥给伺候起来的。”

我们那时听不懂，只觉得五叔的话跟他吐的烟圈一样，绕来绕去，最后散在风里，只留下一股子辛辣的味儿。

先说那“多年前种下的树”。

五叔说他年轻时，给过一个过路的乞丐半块高粱饼子。那乞丐饿得眼发蓝，接过饼子，没道谢，只深深地看了五叔一眼，便蹒跚着消失在黄土路的尽头。这事儿像粒干瘪的种子，被五叔忘在了脑后，在几十年风吹雨打的日月里，自个儿默默地生根、发芽。

直到前年，五叔家那片果园闹了罕见的虫灾，请来的技术员都摇头。就在五叔蹲在树下，看着蔫黄的叶子发愁时，来了个老人。老人围着果树转了几圈，捏起一把土闻了闻，说了个土方子。五叔将信将疑地试了，没出半月，虫害竟真止住了。五叔提了酒肉去谢，那老人喝到酣处，才拉着五叔的手说：“老哥哥，你还记得1962年春天，岔路口那块，半块高粱饼子不？”五叔愣怔半晌，才将眼前这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与当年那个狼狈的乞丐对上号。老人是省里农科所的专家，那年是遭了难。

五叔敲敲烟锅，感慨道：“瞧见没？这棵救命的树，是俺爹俺娘教俺‘做人要积德’那会儿，就随手把种子埋进土里了。它自个儿在土里憋了几十年，咱都快忘了，它却冷不丁地，给你结出个又大又甜的果子来。”

再说那“当下重视开始的树”。

这种树，长得快，带着一股子急吼吼的生气。村西头的二愣，跟他爹为了婚事吵了三年，见面像乌眼鸡。去年冬天，他爹咳得下不来炕，二愣夜里守着，看着爹沟壑纵横的脸，心里那块冰“咔嚓”就裂了缝。他“当下”拎起暖壶，给爹倒了杯热水，哑着嗓子说了句：“爹，喝口水吧。”

就这一句话，像一颗饱含的种子扔进了湿润的沃土。从那天起，二愣端药送饭，陪爹说话。那棵树，见风就长。开春时，他爹能下地了，爷俩儿竟能心平气和地商量着把旧房翻新了。僵了多年的冻土，一个春天就化开了，冒出青乎乎的苗来。这棵树，是二愣自己用孝心和勇气，一担水一担肥催起来的，果子结得急，但那份甜，是实实在在的。

五叔最后说：“人啊，不能光等着吃老祖宗种下的树果子，那是福荫，得感恩。也不能干看着别人园子里的果子眼馋，你得自己抡起胳膊，汗珠子摔八瓣，也种上一棵。有的树长得慢，你得有耐心，地底下的根扎得深，将来的果子才瓷实。有的树长得快，你也得经心，别让野草欺了苗。”

“最怕的是啥？”他眯着眼，望着银河，“是果子熟了，挂在你眼前了，你却认不出，或者懒得伸手去摘。那果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烂成泥，可就啥都没喽。”

一阵凉风吹过，麦秸垛沙沙响。我抬头看，夜空深远，繁星确如满树硕果，沉沉地压着枝头。有些星光明亮，是多年前宇宙大爆炸时就点亮的；有些则微弱，像是刚刚才奋力燃烧起来。

地上的事，和天上的事，原来是一个道理。

（完）
注解：一个人的机遇和福报，既是过去努力的兑现（多年前的树），也是当下抉择的成果（当下种树）。 它既鼓励我们为长远未来铺路，也提醒我们要珍惜和把握每一个可以创造缘分的“当下”。

此刻，无论您是想培育一棵多年前种下的树，还是正准备亲手种下一棵新的树，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一份非常珍贵的“重视”与“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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