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

风信子 · 发表于 2007-12-2 19:21:27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会在清明节那天，带着我和弟弟，穿过树林，走过田野，去祖坟祭拜。我们走在静悄悄的墓地，路过一个个墓碑，有时候，我会试图看清上面刻的字。虽然我那时候，连123都不认识。
  爸爸总是紧皱着眉头，我们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不敢说话。然后沉默的看着他，在石阶上摆上肉，水果，酒，香烛，草纸，蜡。还在坟头挂一串长长的纸做的白花。
  我很想问他，爸爸，下雨了，花就坏了，为什么不带走呢？
  但，看着他严肃的面容，没有开口。我和弟弟学着他的样子，跪在地上，烧香，磕头。然后不解的看着那一坯黄土，觉得很莫名其妙。
  最后是点鞭炮，弟弟总是抢着做。我远远的看着，没有想过要捂起耳朵。然后我们就在劈劈啪啪的声响中，被爸爸牵着手离开。
  后来长大了一点，爸爸会指着墓碑告诉我们，这是爷爷，这是奶奶，还有一些我没记住的称呼。他说，爷爷奶奶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怯怯的说，爷爷奶奶，你们要快点回来，爸爸很想你们。
  然后我看到爸爸的眼泪，我说，爸爸不要哭，爸爸要做个坚强的孩子。我刚学会写这二个字，坚强，但我不懂什么意思，只是隐约觉得是很强大一样。
  弟弟一本正经的纠正我，姐姐，爸爸不是孩子，你才是孩子，笨孩子。
  我开始追着他打，回头看见爸爸浅浅的笑容，于是跑的更快。弟弟却摔了跤，他哭着叫，爸爸哦，爸爸，姐姐欺负我！越哭越大声，最后赖在地上不起来。
  爸爸就背着他，他一边哭还不忘从手指缝里偷看我，我恨的牙痒痒。
  后来又长大了一点，知道爷爷奶奶不会再回来。开始有些懂得爸爸的忧虑，开始不去辩别墓碑上的字，开始在爸爸低头抽烟的时候，紧抓住他的手不愿意放开。
  十五岁的我，已经知道生与死的距离，知道天人永隔的无奈，知道失去亲人刻骨的痛和思念。只是我不知道，爸爸要走了。拿到化验单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医生宣布，顶多还有半年时间。我的世界，瞬间失去所有声音。
  爸爸嫌吵，坚持不住院，也不回家，坚持要去老房子。那是一处山坡后面，破败不堪的居所。因为长年无人居住，积了厚厚的灰尘，屋里结满了蜘蛛网。房子后面是一大片竹林，幽暗潮湿。前面种了很多果树，全都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右侧有一口井，因为是冬天，落满了枯枝败叶。一眼望去，荒凉的让人想落泪。
  可是爸爸坚持，这是爷爷建的房子，爸爸的童年，都在这里度过。
  也许是出于对生的眷恋，或是对死的恐惧，爸爸的脾气一天天暴躁起来。我和弟弟开始莫名的害怕，渐渐不愿意靠近他。每天虽然会走很远的路去探望他，却始终不肯走近他面前。
  那间屋子，是泥巴墙。脱落的地方，可以看见竹篱笆。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中药味。角落里总是生着一堆火，因为要熬药，也为了房间能温暖一点。妈妈和一些亲戚会轮流守夜。
  我站在门外，看着爸爸日渐削瘦的脸，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然后模糊的想起他以前蹲在地上抽烟的样子，他的浅浅的笑容。仿佛眼前这个苍白的中年男子，来自世界的另一端，他和爸爸，完全画不上等号。
  那年冬天的雪，下的特别久特别大。竹子因为承担不了太多积雪的重量，开始渐渐断掉。我和弟弟，常常望着远方发呆。有一天，我们爬上了山顶，看见铁路缓缓延伸向山的另一边。
  弟弟问我，姐姐，山的那一边是什么？
  我说，不知道。
  他说，姐姐，爸爸什么时候会好起来，我想他搬回来和我们一起住，我怕那里会有老鼠咬他。
  我说，很快的，只要你乖乖听话。
  他说，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说，没有，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
  后来有一天，爸爸忽然说他想吃鸽肉。妈妈找遍了小镇，也没有。她对弟弟说，要杀掉弟弟养的那二只。弟弟蹲在笼子边，哭着问我，姐姐，小黑小白，是不是可以让爸爸好起来？
  小黑小白是一年前飞到我家楼顶的，后来一直不肯离开。弟弟喜欢就留下了，常常带它们到小朋友面前炫耀，因为不管它们飞多远，只要听到弟弟的口哨声，就会飞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我去找爸爸，我说，爸爸，你可不可以不吃鸽肉了，没有小黑小白，弟弟会很难过。
  爸爸笑着说，好的，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吃。他又说，你这样为弟弟着想，我很高兴。
  可是我明明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泪。当时的我，并不清楚爸爸在想什么，也许我伤了他的心。因为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而弟弟还小，有数不清的鸽子可以给他养。
  只是我明白的太迟。
  爸爸渐渐开始吃不下任何东西，他以惊人的速度，瘦的面目全非。我几乎快要认不出他来。我和弟弟对他越来越深疏，甚至不愿意走进他的房间。也许正因为这样，爸爸没有等到半年。
  那天晚上他的精神很好，我和弟弟忘记了恐惧，走到他床前。他如往常一样拉着我们的手，他说，爸爸要走了。他笑着笑着就闭上了眼睛。
  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我没有哭，只是不肯走出来，谁敲都不开门。妈妈急的晕了过去，我从门缝里看见一群人围着她。又是按虎口，又是掐人中，感觉像一出闹剧。
  弟弟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看着身边的一切。
  我走出去，拉着弟弟的手，终于哭出声来。
  然后很多人开始哭。
  这是我仅有的记忆，之后的发生的事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有人说，那是因为我潜意识里在排斥这段回忆，所以彻底忘记了。就像写了满满一显示屏字，选中了不要的部分，按了删除，瞬间消失不见。
  清明节的时候，我带弟弟去上坟。爷爷奶奶的墓旁，紧挨着爸爸的，所以我想，他应该不寂寞。弟弟不再问我，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我也没有告诉他，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因为我们都知道，爸爸不在了。不会再有一个男人，笑着对我们说，你们这二个捣蛋鬼，没有一天不让我操心。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于是不肯读书，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离开，我要一直一直走，不能停下来，不能回头。
  学会在陌生的地方独自开始生活，随时随地。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往，不需要解释。渐渐成为一个神情冷淡，偶尔笑魇如花，不容易和人亲近的女子。
  辗转在不同的城市，做过很多工作。咖啡店的服务生，商场的营业员，酒水促销，网吧的网管，工厂流水线上的女工。在工厂最辛苦，有时候为了出货，天天加班十二点，甚至通宵。却也做的最久，一年。
  喜欢写字，偶尔会找个论坛贴上去，看的人不多。
  后来报名去电脑培训班，因为不想打字的时候，一个字找半天。不想等到想出那个字怎么打的时候，思绪已经飞远。练习打字速度的时候，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终于可以过关。
  后来，主管找到我，他说在网上看过我写的东西。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助理，就是那种整天坐在办公室吹空调，不用做多少事的职位。
  我不肯去，决定辞职。
  他说，你虽年轻，可也应该珍惜机会。说完沉痛的看着我。
  我倔强的走出他的办公室，我不需要怜悯。而且，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当初对爸爸的冷淡。我是他最爱的女儿，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我却不肯陪伴在他身边，我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应该赎罪。
  每年的清明节，不管我身在何方，我都会爬上楼顶，对着天边最远的那颗星星许愿，希望能在梦里和爸爸相见。
  五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只为在梦中见到他的归来，却始终不能如愿。我知道，爸爸不肯原谅我，我愿意接受惩罚，不管是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我知道我罪孽深重。
  又是清明节！还记得小时候，爸爸带我们去祖坟祭拜的样子，记得他蹲在地上抽烟的样子，记得弟弟爬在他背上从手指缝里偷看我的样子，记得他临终时微笑的样子。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又爬上了楼顶，很大的风。我对着苍茫夜空下，最远的那颗星星许愿，爸爸，如果可以，今天晚上，你是否能走进我的梦里？

秋叶 · 发表于 2007-12-2 19:47:07

2005年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一个人跪在他的坟前，知道那个唯一为我擦眼泪的人就睡在这里，无论我做什么，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每夜都会从梦中哭醒，上班就会躲在厕所哭，我像掉进了一个深渊，再也爬不起来了，我连笑都不会了！直到有一天，朋友问我：“你相信人死了有灵魂吗？”我流着泪点点头，她说：“你知道吗？你这样伤心会让往生的人舍不得离开你，让他得不到灵魂的安慰，就到不了极乐世界！”是真的吗？原来放弃也是爱的一种！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不仅仅是只爱情，也是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