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

D12  8月11日

    早上露气仍然很重，收起的帐篷也仍然能甩出水来。水是甩不干的，所以帐篷一如既往的沉。沉就沉吧，今天最后了一天了。

    在一片狗吠中，我收拾好了行李，推着自行车往马路上走。小餐馆的女主人已经起床，站在门口打电话。看见我过去，女主人边打电话边朝我点头打招呼。我停下车，从驮包里拿出两袋方便面送给女主人。她开始很客气的推辞不要，但最后还是很高兴的收下了，说了一堆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的俄语，应该是些感谢的话吧。

    昨天与俄罗斯朋友分手的地方有一块路牌，标示距离后贝加尔斯克130公里。昨天走了4公里，现在距后贝加尔斯克还有126公里。为了早点赶到海关，今天起的特别早，出发时看了看码表，差五分才五点钟。如果按15公里的时速前进，八个多小时，也就是下午一点多就能到达后贝加尔斯克。当然，这是只一种理想状态。

    在这个季节，俄罗斯的清晨总是雾气蒙蒙，一直都没有看到过朝霞。薄薄的雾气在前进的路上若有若无，雾气里裹着一丝丝寒气，四处乱窜。穿着单薄的速干裤，腿像是浸在冰水里一样。

    这是一段没什么起伏的平路，草地、村庄和小树林，早以司空见惯。离博尔贾几公里的地方，有一片小树林，和别的地方的小树林不太一样，似乎一整片都是枯木。在八月初的这个季节，虽然已经有些凉，但确实还不到秋天，光秃秃的树枝却让人产生严冬的错觉。几株幸存的绿树，在一片灰扑扑色彩显得中格外突出。它告诉人们，它还活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这些枯死的树究竟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后一直都矗立在原地，没有人去动过他们。

    一列火车从树林背后开过来，内燃机车头冒出的白烟，像冬日里的人们嘴里喘出的白气，把人带进无限的关于冬日的遐想。咣当、咣当，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很悠闲，像俄罗斯的生活节奏一样慢。

    迎面开过来的车渐渐的多了起来，俄罗斯起床了。码表显示，北京时间六点，当地时间已经八点了。前面看上去像村庄一样的地方，应该就是博尔贾。

    也许博尔贾就是一个大的村庄，没有像阿金斯科耶一样整齐的街道和明亮的教堂。也许有，只是我没看到。沿街的路上长着些杂草，陈旧的街道显得有些破败。尽管车不多，人也没几个，也没有看到违章监控设施，但人们都习惯性的等候红绿灯。人们在这样的情况下等红绿灯，特别是行人，总给人异样的感觉。很多年没有看到过行人等红绿灯了，确切的说，是一直都没有看到过。如果说看到过，那就是被戴红袖套的老头老太太，挥着小旗，吹着口哨，怒气冲冲的拦下来的。

八千里路

    博尔贾不大，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吃的东西还不少，还有大半个面包，方便面数袋。买点喝的饮料，今天就能对付过去。路边一个三四米见方，很方正的小屋子，像我们国内的报刊亭。小屋子的一侧，开着一个比一本杂志大不了多少的窗户。小窗户用玻璃挡起来的，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小屋子外墙上大幅的可口可乐广告告诉我，那是一家小卖店。我趴在小窗户上看了看，证实了我的判断，我看见了一些糖果和小日用品。但我不确定这个小窗户就是用于交易的窗口，于是围着小屋子转了一圈，除了一扇紧锁的门外，只剩下那个小窗户。

    Hello！我敲了敲窗户，里面没有动静。我又敲了敲，这时我看见一个物体动了一下，转动一点角度我才看清，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俄罗斯妇女，一只手拿着笔，一只手在摁计算器。她没有看我，拿笔的手朝我摆了摆。也许这个小买店还没有营业。我看看四周，没有看上去像小卖店一样的地方了，我还得在这买。

    Hello！我又敲了敲窗户。这时屋里的中年妇女停下了手里的活，把脸转了过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那表情可以看得出，她不高兴。中年妇女的嘴在动，应该是在说什么，隔着玻璃听不到。就是不隔着玻璃，也不会知道她说的什么，因为我不懂俄语。

    我想，我是打扰别人了。

    再往前走走，如果找不到买东西的地方，我就要再返回来。马路对面，一个高出地面很多的厨窗里摆放着很多酒，我不知道那是餐馆还是商店，决定过去看看。从台阶上去，推开玻璃门，原来这里是一个超市。踏进超市，一股暖风扑面而来，显然是已经开放暖气了，这可才八月份啊。

    这个超市里的商品有一部分是可以自己选购，但还有一部分是在柜台里面，顾客根据自己的需要，让营业员代为选取。饮料正好在柜台里面，我比划着让营业员拿一瓶可乐给我。但可乐没有小瓶装的，只有1,5升的大瓶。于是我拿了一瓶俄罗斯本土的一种汽水，一升装，好像是23卢布，折合人民币4块多钱。

    无意中看到柜台上的小架子上有巧克力，听说俄罗斯的巧克力很便宜，凑近一看，果然不是很贵。一百好几十克的巧克力，四十几卢布，折合人民币十块钱左右。我自己从架子上取了两块下来，放在收银台，我寻思着再买点啥。靠墙的地方有一个冰柜，里面盛着各式各样的冰淇淋。尽管天气很凉，我还是决定买一个尝尝，这可是正宗的俄罗斯冰淇淋。25卢布，相当于人民币5块钱，比起国内的冰淇淋，不算便宜。

    买完单有点不想出门，超市里实在太暖和了。很想把冰淇淋在超市里吃掉，但我不知道这合不合符俄罗斯人的生活习惯。为了尊重他人，我还是推开门，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吃完了冰淇淋。说实在的，5块钱人民币，物有所值。味道不错，真的不错！

吃完冰淇淋，感觉格外的冷。鬼使神差，转身回到超市，竟又买了一个同样的冰淇淋。后来觉得应该买一个不同口味的吃吃。甜食总是充满能量，吃了两个冰淇淋后觉得格外有力气，翻身上车，一阵飞奔。

八千里路

    对于长途骑行，一般来说第三天是个坎。身体所有的不适都会在这一天集中暴发，特别是屁股的反应尤为强烈。

    其实在昨天屁股就开始报怨，只是在它最沮丧的时候遇到了开车的俄罗斯朋友。今天早上特别凉的时候又没顾得上它的抱怨，现在天气暖和了，来自屁股的抗议就越发感觉强烈。从上到下，依次是膝盖和脚踝不同程度的出现了状况，全在左脚。

    膝盖不知道和摔伤有没有关系，整个关节都隐隐作痛，像很多蚂蚁在里面筑巢。脚踝左后侧，有被拉扯的疼痛感。低头一看，原来脚踝肿了，摁一下一个窝，半天也不能恢复。这个情形，估计下午一点到不了后贝加尔斯克了。往后推两个小时，三点到达吧。

    离开博尔贾后没多久，我竟发现路的里程碑的另一面，有从后贝加尔斯克开始计数的里程数。383，另一面是103。就是说，从赤塔到后贝回尔斯克的确切里程是486公里。当我到达386公里里程碑时，背面毫无悬念标着100。

    一百公里倒计数从此开始，99、98、97……我一公里一回头。因为倒计数的数字都写在里程碑的后面，所以我不得不一公里一回头。其实，不用回头也能从正面的数字推算出反面的数字。就算不用看数字，也能数出反面的数字，因为在不停的数。但还是忍不住每公里回头看一次。

    太阳出来了，温度没有升得太高，但紫外线很强，鼻子已经开始暴皮，有走在青藏高原的错觉。

    数字越来越小，身体却越来越不适，身体的不适抵消着数字变小带来的兴奋。所幸，现在的数字不是越来越大

八千里路

    骑行裤和骑行内裤有着诸多不便，所以我一直都没有使用过。可能是因为我的固执吧，其实骑行裤也没有我认为的那么不方便。如果穿上骑行裤，也许情况现在完全不一样。我感觉屁股上的皮已经完全不存在，针扎一样的疼。疼又能怎么办呢？还是得继续前进。

    一条长长的缓上坡，坡顶在很遥远的前方。因为档位调的低，同样距离，上坡要多踩出很多圈。多出的每一圈，对屁股都是额外的折磨。好不容易上到坡顶，心想好日子就要到来了。可是从远方扬起的尘土可以推断，前面在修路。坐车去赤塔的路上，也看到有一段路在施工。

    进入施工路段，没看到一个工人。松软的碎石路，自行车要么打滑，要么陷在里面走不动，下坡也很费劲。这样的路，加上身体的疼痛，窝火的不能再窝火了，让人感觉随时都要崩溃。

    飞驰的汽车，带起漫天的尘土。每过一辆车，都会让人在浓烈的尘埃中窒息。走完下坡，过了一个小村子后接着就是一段上坡，仍然烂路。这样的上坡根本没有办法骑行，只好推着走。

    前面终于出现了施工人员和机械，路的一半已经压得很平整，只等铺柏油。看看码表，足足两个小时，只走了十公里。这是一个惊人的速度。已经推迟的预定到达后贝加尔斯克时间，又不得不再往后推迟。

    北京时间已经下午一点，我灰头土脸的坐在新铺的柏油路上啃面包。

    远远的看到一辆蓝底车牌的福特小客车，开始以为是俄罗斯警车。俄罗斯轿车车牌颜色和我国的不太一样，他们普通轿车车牌颜色与我国警车车牌颜色一致：白底黑字；而警车车牌则是蓝底白字。等那辆福特飞驰而过后，我看清楚了那辆车的车牌，赫然写着：津H×××××。回国的路上，在海关碰到早上与这部车同时出关的中国人，他们告诉我，开车的是夫妇俩，天津人。他们开车去欧洲，计划用120天，走遍欧洲大部分国家，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去欧洲，算是欧洲重游了。丈夫是国内有些声望的摄影师，据说他以此为职业。那部车应该是福特全顺，花了四十多万，改装成了房车。

    面对这样的旅行者，岂能光只有羡慕嫉妒恨啊。

    啃完面包继续赶路。路牌上的数字已经小于50，路也变得好了起来。道路两旁仍然是没完没了的草原，稀稀拉拉的散落着些牛羊。金发的少年在乡间小路上骑着小自行车相互追逐，看见马路上这个骑着自行车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停下来好奇的打量我。我朝他们挥手打招呼，他们也乐呵呵呵的向我挥手示意。

    体力消耗的也差不多了，加上身上的伤痛，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河中垂死挣扎的落水者，走得异常艰难。一条上坡走到一半，实在没劲了，便把自发行车架在路边，自己摆出一个大字，躺在路基上。我听到有一辆车以很快的速度从身边开过，但很快停了下来，我听到了刹车的声音。不一会儿，那辆车又朝我的方向开了回来，并在我旁边停下。我睁眼一看，原来是一辆奔驰面包，倒着开回了我跟前。

    副驾驶上坐着一个中年俄罗斯妇女，探出头来关切的望着我，我这时也从地上坐了起来。说什么听不懂，但从她比划的手势可以看得出：他们以为我病了，示意我坐他们的车。我感激的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我没问题，只是想躺下休息一下。奔驰面包开走了，我比此再也不敢随便躺在地上休息。

    路边发现一个垫子，用手摸了摸，感觉有些柔软，但不像是海绵，像是用棉花做的。估计曾经是汽车座位上的坐垫，现在被人丢弃了。我突发奇想的要借用一下，屁股实在痛得不得了。顾不得垫子多脏，双折了一下垫在座位上。开始感觉还行，稍微能缓解一点疼痛，但走了不到两公里，就觉得它变得比原来的座位还硬，最后不得不扔掉。

八千里路

    当路牌的数字小于20的时候，疼痛早已被兴奋淹没。漫长的486公里，现在只剩十几公里了！

    尽管还有十几公里，但后贝加尔斯克的建筑已经依稀可见。能看到后贝加尔斯克了，我还急个啥？剩下的这十几公里变成了休闲游，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和流浪狗跟在我后面，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开始还怀疑它对我图谋不轨，但后来从它可怜巴巴的眼神判断，它不会伤害我。它跟着我，很可能只是想讨点吃的。我把剩下的半块面包扔给了它，可怜的小狗边吃边摇着尾巴看我。我不知道这只流浪狗能听懂汉语呢还是俄语，也许两种语言它都会，它可是边境上的浪漫狗。

    终于站在了一面写着486，一面写着0的路牌下。回来了，胜利了！

    回到瓦罐市场，杨超老远就看见了我。杨超远远的迎了过来，站在一堆建材旁边，长长短短的唠了半天。老杨忙他的生意去了，我也坐上了回满洲里的大巴。

    赶到俄罗斯海关，已经六点多。这时正赶上海关人员交班，一交就是一个多小时，所有人都得耐心的等候。

    海关大厅里，遇到来自宝鸡某机电公司的老总韩大哥。韩大哥与公司另一同事出差到满洲里，顺便跟旅行社中俄边境一日游。我与韩大哥聊得很投机，他是一个很有学识人，侃侃而谈的言语中透露出他的温文尔雅。

    俄罗斯人在俄国，他们就能自觉的排队，但是到了中国就不行了。这其中的原因，我想不用我说吧。

    安检的门才开了一点缝，俄国人中国人就挤成了一砣。高高矮矮，胖胖瘦瘦，恰如其分的揉在一起。也没有工作人员维持秩序，任凭他们自由的发挥。我只能推着自行车，站在后面叹息。后来有国际班车的司机站出来说，按班车到达的先后顺序进安检，一辆车一辆车的过，哪一辆车上的人到不齐都走不了，挤到前面去了也一样走不成，要不耽误的是大家的时间。这时门口才让出一个缺，在韩大哥和他同事的帮助下，我才得以进入安检。安检基本上就是过走过场，一个人应付上百游客，肯定没有那个能力。

    顺利通过俄罗斯海关后，进入中国海关。中国海关有点坑爹，说我那破自行车出海关没有备案，现在要征收关税。我一再解释，并给他们看我车架上绵阳到哈尔滨，哈尔滨到满洲里托运的标签。好说歹说，看在我是骑友的份上，才没有收我关税。

    车到满洲里，韩哥说我这几天辛苦了，让我和他们一起吃饭，改善一下伙食。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些年在外混得脸皮厚了，只要有人请吃饭，一般不会再假眉假眼的推辞。当然，请吃饭的人必须是真心诚意的。

    贝加尔湖西餐厅，在满州里应该也是数一数二的西餐厅。韩大哥说：你没在俄罗斯吃俄餐，我在中国请你吃俄餐吧。

    自行车没地方放。放在街上吧，不清楚满洲里的治安，不知道会不会丢；放在餐厅里边吧，估计别人不让。韩大哥进去与经理交涉，说我们想在这吃饭，但有一辆自行车没地方放。女经理四十几岁的样子，看上去很有气质，人也随和。她说锁在门口吧，一般都不会丢。韩大哥说不行，这可是骑过俄罗斯的车子。

    经理好奇的打量我们。她看了看韩大哥他们俩，觉得他们不像骑车去俄罗斯的人。韩大哥明白她的意思，转身过身，把脸朝着我扬了一下。经理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她仔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人。

    车呢？经理问我。我说车在外面，她让我赶紧把车推过来。我把车推到了门口，经理环顾了一下四周后，摊开双手，客气的说：既然是到过俄罗斯的车，你看着放就是了！意思是让我自己随便找个地方，只要我觉得可以，哪都可以放。我的破自行车可从来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我估计它自己也都不好意思了。

    我说不行不行，还是您安排个地方吧。经理想了一下说：那就放在门厅吧，也不影响客人，我还能帮你看着。我说好，那就谢谢了。其实门厅很窄，自行车放在那里怎么说都有点影响过往的客人。

    菜是韩大哥点的，全是俄式的。菜还没上来，经理走过来站在旁边，虔诚的问这问那。她不停的竖大拇指，夸我了不起。

    菜上来了，没吃几口，一个身材高大、气宇非凡的中年男人和经理一起走了过来。经理说：这是我们老板，听说你骑车去了俄罗斯，特地来看看你。我赶紧站起来和老板握手，握完手也没好意思坐下，因为别人都站着的。老板客气的招呼我坐下，并与我攀谈起来。

    餐厅老板说：光看见外国人上咱这骑单车，也没见咱们把车骑到外国去，现在终于看到咱们的人把车骑到俄罗斯去了，我们脸上都有光，了不起了不起！

    我从来没有把去外国骑车的事上升到这样一个高度去看，也许本来就不具这样一个高度。但是，在这样一个边陲小城市里，他们可能见到了太多不争气的中国人，也见到了太多趾高气扬的外国人。在这样一个特定的环境里，我的行为便成了一种英雄的行为。

    回到满鑫旅馆，他们已经关门了，门上留有老板的电话。拨通电话，老板一听是我，赶紧叫他媳妇出来给我开门。还是老价钱，十五块钱一晚。

    躺在已经有些熟识的旅馆里，看着窗外浑黄的路灯，我在恍惚中回到了家乡。


    （全文完）